“夫人。”

走在前头的茜色人影头也不回。

“采儿。”

那人假装没听到, 加快了步子。

“丫头。”

小丫头衣袖一挥, 直接跨进月洞门, 还是不理他。小绣鞋嗒嗒走了没几步,渐渐缓了下来, 捧着袖子掩口,睁大眼睛错愕地看着眼前这间熟悉又陌生的小院。

因采薇喜欢花木, 薛晗骁便命人在澜沧院里种满了时令的花草,即便现下北风萧萧,院子里依旧花繁木茂。眼下这些花木间又拉了粗绳,上头挂满了形形色色的走马灯, 将整间小院照得比漫天烟火还要明亮。

温暖的橘光萦绕在身边, 光晕忽大忽小, 忽明忽暗,采薇置身其中, 恍若游弋在浩瀚灯海中。

仔细一瞧,灯上的画竟也各不相同。起初是一幅屋顶赏月图,墨蓝的夜空中明月高悬,月下两人一站一卧。慢慢旋转走马灯,画上的小人也随之跃动,一人从屋顶上跳下, 另一人则跟着一跃而下, 最后相拥落地。

采薇会心一笑,循着灯光一个个翻去。画面从酒宴遇险到道观营救再到西湖泛舟,记忆也被灯火慢慢点燃, 从最开始的互怀戒备到后来的两心依偎,万般情绪皆融在这片灯海之中,温热了她的眼。

出神间,沉水香温柔地从背后搂住她,低头在她耳畔呢喃:

“宝,不生气了好吗?”

宛若一颗石子投进一潭静谧的古井,她心中泛起层层无法言语的情绪。采薇她其实很气,特别地气。为什么这人总是这样,总爱把她惹急,等她气到极点时又赠她一份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惊喜。害她这口恶气涌到嗓子眼后,就突然没了发泄的理由。她一跺脚,转身在他脖子也嗷呜了一口。

小丫头的嘴很小,薛晗骁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小糯牙圈出的形状,能想象出她此时的表情,就像幼兽刚长出乳牙,很努力地在扮凶装狠却毫无威胁力,反倒更添几分可爱。

瑟瑟北风中,薛晗骁的心里却灌进了春风,忽地一下吹散了周身寒意。他不由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往上托。

“你干嘛?”脚尖突然离地,采薇惊呼一声急忙圈住他的脖子。

“一直踮着脚不累吗?我抱你,你咬得也能轻松一些。”薛晗骁笑着往前伸脖子,灯光在他眸子里抹出柔色。

“去去去,谁稀罕咬你!”采薇被他逗乐,心里头的灰霾渐散,将头埋在他颈弯里,惬意地打量起四下的灯海,“这些画,都是你画的?”

——难怪这几日他总在书房里鬼鬼祟祟,今日下午还早早把她哄出了院子,原来为的就是这个。看来刚才年夜饭上的事,只怕也是他蓄谋已久的“阴谋”。

“嗯。”

“啧啧啧,这画技,站在旁边给我磨墨我都嫌你手笨。”采薇扬起下巴得意道。

“是是是,夫人的画技出神入化,如火纯青,为夫甘拜下风。”薛晗骁也不恼,顺水推舟,笑着恭维。瞧准她尾巴快要翘到天上时,又补了一句,“可论起床帷间的技艺,夫人还有待磨炼。”

一开始采薇还连连点头,听到最后一句,笑容倏地僵在脸上。她登时羞愤地红了脸,捏起小拳捶打他的肩。果然是狗改不了吃那啥,她这辈子都别想指望这厮会心甘情愿地夸赞自己一句。

薛晗骁朗声大笑,看着她雪白的脖子烧得快跟她这身衣衫一个色儿,不觉心神舒畅。搂紧怀中的佳人,顺着她的脸颊和脖子没头没脑地胡乱亲一气。

“走开走开,你属狗的吗!”采薇没好气地推开他的头,捂着发热的小脸直瞪他。

薛晗骁眉眼越发舒展,揽着她轻轻摇晃,额头蹭在她的额头,眼里的温柔似繁星落入春水:“傻丫头。”

傻丫头应声打了个喷嚏。

“还真是很傻。”薛晗骁失笑,揉了揉她的头发,“我去给你拿件衣裳。”转身回屋前还不忘摸摸她的脸蛋。

“你才傻呢!”采薇气愤地啐了口地,嘴角总也忍不住上扬,夜风猎猎,却吹不散她脸上的茜红。

一束流光绽放枝头,采薇抬头望向那片烟火。忽地万树花开,深紫、金黄、嫣红、碧翠……仿佛鸾凤的尾羽摇曳过天际,被纤云扯下绚烂的羽毛,错落在绸缎般的夜色中。

鞭炮炸脆,隐约夹着肃穆悠远的钟声,子时已到,新年开始,她再次迎来了自己的十六岁。

闪烁的流光下,她蓦然回首,瞧见那人轻袍缓带,披着漫天璀璨,踏着满园的灯光,笑意盈盈地朝自己徐徐走来。她忽然变得无措,周遭的景致太过梦幻,叫她惊慌。

薛晗骁。上辈子,她曾无辜受这人牵连,含恨死在了十六岁这年的除夕。这辈子,又是因这个人,她被迫离家,漂泊江湖。而现在,十六岁的这年除夕,还是这个人,同她结为夫妻,知晓她的喜怒,体恤她的冷暖,给了她一个安定的家。

缘分这东西,从来都不讲道理。

热意翻滚在眼眶里,没等他走近,采薇就先扑进了他怀里。

“彦章。”

“嗯?”

“彦章。”

“我在。”

“彦章……”

“傻丫头,我在。”

泪水透过衣料滚烫在他的肌肤上,薛晗骁突然慌了手脚,将银狐裘胡乱披在她身上,捧起她的脸轻轻帮她擦泪。雪白的绒毛拥着她的小脸,两颊生粉,眼角梨花带雨,温软中又添了几缕娇怯,叫他又欢喜又心疼。

“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采薇吸了吸鼻子,睫毛微湿,颤抖若蝶翅:“我好怕,好怕……”好怕这一切都是梦,好怕等这片烟火落尽后,你就不在了。

温热点在她眉心,原是薛晗骁亲了她一口。

“傻丫头,有我在,你还有什么好怕的。”薛晗骁见不得她落泪,像是心头肉霍地叫人割去了一般。感觉到那娇嫩的小身子犹在怀中颤抖,他轻叹口气,收紧了怀抱。

“小时候,我从邢嬷嬷那听说,父亲当初答应同白家结亲,是因为祖父曾许诺过他,只有娶了我母亲,才会准他收俞氏入房。那时,我便恨极了父亲,觉着他是个狠心凉薄之人。为了一己之私,辜负了母亲,害她郁郁而终。”

夜风顺着领口灌入,采薇不由瑟缩了下身子,抬眸看他。这是她第一次听他说起小时候的事,说起自己不愿面对的过往。

薛晗骁也在看她,眼神虽温柔,多少还夹着些许悲凉。她的心好像突然被人揪住,扯开阵阵疼意。

“可现在,我好像有点懂他了。”薛晗骁低头,下巴轻轻扣在她顶上。——原来有了心头挚爱,是这样的感受:自己的喜怒哀乐全由她定,喜她所喜,忧她所忧。

“可是……”采薇担忧地看向他。

“可是,我不会学他。”薛晗骁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仅此一生,只守一人,足矣。”

烟火渐歇,鞭炮渐止,寒风肃肃,两人在灯海中相互依偎,竟也不觉得夜深露寒,清宵难耐。

***

同一片绚烂烟火下,茗烟阁内却不怎么亮堂。

“妾身瞧您今晚在席上都没怎么动筷子,可是没胃口?”朱氏低头帮薛晗骏解衣扣,双颊琢粉,手指有意无意地擦过他露在外面的躯体,“ 要不我让厨房再做点宵夜送来?”

“不必。”屋内光线昏暗,薛晗骏的脸掩在暗处,叫人瞧不清他的神情。肌肤每次同她触碰,他都会向后退一步。

朱氏眼中略略闪过失望,随即又捧出笑脸:“今夜外头风大,前屋的炭火还没烧旺,不如今晚您就在妾身这……”

“我回府已有些时日,你为何还会忘了往我屋子里添炭火?”薛晗骏语气陡然冷下,挥开她的手斥道,“还有今日,老爷子那话是什么意思?你把庶务都塞给那丫头了?我看你是疯了!竟会把掌家的权力拱手送给别人!”

“不不,不是的!”朱氏花容失色,低头轻抚自己的小腹嚅嗫道,“妾身近来身子沉得紧,便暂时托弟妹帮着理家。您放心,不过是暂时的,如今我已重新开始掌家,况且这银钱账目上的事务一直都由我管着,出不了岔子。”

“哼,出不了岔子?”薛晗骏周身的气氛越来越冷,吓得朱氏打起冷颤,“我怎么觉着,那丫头比你精明?你最好给我警醒着些,要是真在老爷子那失了信,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便抢过她手中的外袍,嫌弃地抖了几下,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委屈涌上心头,朱氏愤愤地捏起拳头,仍旧不死心,咬着下唇鼓足勇气叫住他:“今儿是除夕,您还是留在这歇息吧!”

见他停下步子,她心底跳脱起喜悦,微微低头,两颊生晕:“已过了头三个月,胎儿已稳,妾身可以……可以服侍您了。”声音越来越小,耳根越来越红。

“呵,什么意思?你……是想拿我嫡子的安危做赌注?”薛晗骏侧眸,寒意森然。倘若眼神能杀人,朱氏现在只怕早就死了千八百遍。

“妾身不敢。”想起这人素日里的狠辣手段,朱氏脚下一软,抖着嘴唇往下栽去。

就在她马上要倒地之时,薛晗骏突然拉住了她,凑到她耳边轻语:“夫人,地上凉,千万要保重身子。”

那笑容,恰似这窗外的北风,肉眼瞧不见锋芒,只有在切身被割伤时才会懂得它那彻骨之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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