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总是将许多东西一遍遍冲洗, 直到模糊了印象，褪去了痕迹。
度南书听见声音回头看向来人时, 来人也看着他。
四目相对之下，两个曾经还算得上相熟的人却均是从对方的面上看到了些许陌生，更是看到了对方身上巨大的变化。
但女子的变化显然不会有度南书身上的反差剧烈, 至少转眸看清面容后度南书便已确定了来人的身份，可来人却反而更为不确定地开口问他。
“是你吗……度南书？”
昔日尚清楼的招牌歌姬羽虹如今也依旧靓丽如初, 只是比起曾经的轻盈曼妙，她如今丰盈了不少, 腹部更是微微隆起，眼中一片已为人母的慈爱。
没了当日以柔弱作外衣内里刚强的强硬心计, 此时的她倒像是个平凡的母亲, 幸福的妻子，时光在她脸上未曾留下半点痕迹，却是磨掉了她眼底的棱角, 显得更为柔顺平和。
“羽虹姑娘，好几不见。”同样已然在这五年间成长为翩翩少年的度南书微笑回应。
初见时肆意风发的小少年长开眉目，容貌谈吐均是不凡, 已经有了自己吸引人的本钱和魅力。
倒是让妇人又是欣慰又是担忧。
“不如去我家中坐坐？这些你不在的年岁, 云起城大大小小发生了许多事, 你要想知道的, 都可以问我。”她半晌如是说着，眼底的恳切不似作假。
怕是在此相遇，让她生出了些不太好的联想。
度南书却对于这几年间的故事并不太感兴趣, 倒也是一口回绝了妇人的好意。
“不必了，我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知道的。倒是羽虹姑娘，恭喜你了。”他微微笑起，眼底倒的确没有半点对于云阙的在意。
羽虹犹豫了一瞬，见到无法劝动也只能作罢。
她微微红了红脸，露出那女子特有的娇俏神情，应了度南书的一句恭喜，显然这些时日她也很是幸福。
两人互相寒暄了几句，却到底不是当初有心借力的歌姬与年少轻狂的少年，再也回不到曾经那随口闲谈便能滔滔不绝的时日，半晌憋不出话来便也只得各自道辞。
度南书看着妇人小心地护着肚子，细致地躲开身周一切可能发生的冲撞，明明也是一个实力强劲的修者，明明哪怕在遇敌时都能凭借本能及时随机应变，此时却像一个普通妇人一样小心翼翼，脸上却反而是满满的幸福，一时间，他心下突然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而就那一瞬功夫，度南书便见已经足够小心的羽虹还是不慎被慌忙冲撞过来的一群稚童碰到了手肘，连带着整个人都有些站不稳身形。
他刚想上前去扶，却见一人已经抢先扶住了妇人。
男人扶住妇人站稳后更是仔仔细细地检查着妇人身周上下的每个角落，那份小心翼翼的爱护，倒让度南书一眼便猜出了他的身份，眼底笑意不禁也更浓了一些。
只是他刚想转过身去，那旁羽虹的夫郎有些担忧而急切的声音便遥遥传来，更是度南书说不出的耳熟。
“你现在都是什么情况了，还一个人到处乱跑？”男人极力按捺却实在没忍住的低斥声遥遥传来，却是不仅声音，包括那句子都有些耳熟。
度南书不免又转回头多看了一眼那旁夫妻两，却是正好瞧见男人扶着羽虹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度南书所熟悉的侧脸。
“师兄？”他实在没忍住开了口，声音不大，却是成功地叫住了前面的两人。
“我没事，你不用太担心我，好歹也是修习之人。”羽虹拍了拍夫婿的手停下脚步，“倒是你，曾经是云阙的人怎么也不说一声。”
她嗔怪了一句便又看向度南书。
被妻子拉住的男人便也顿步回头看向度南书，冲着师弟点了点头。
云阙里向来划分清晰，只要并非师承同人，哪怕身处同门也只可呼姓名，不可以师兄弟相称。
是以这云阙建立以来倒是没有什么同门相残的争夺，只是同样因为这点，以云衍那等尊贵身份和冷淡而不喜收徒的性子，度南书根本不像其他师门的同龄人一般拥有各种师兄弟甚至师叔师侄，唯独眼前这个曾经被云衍捡回来还算悉心教导了一年的师兄，还能够称呼一句。
“我已不是你师兄了。相比云阙的复杂竞争，我更喜欢这种平平凡凡的日子，早些年便向尊者提出要退出云阙，他也给批准了。倒是没想到后来云阙便发生了那样复杂的事情。”男人轻声解释着，话语之中也有着许多的感慨。
度南书是知道他这师兄为人温良，性格素来就好，可那资质同他一般也都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进入云阙的日子没少被同门欺负，更是没有云衍那尊大佛在后面照着，日子过的可没有他那么肆意。
对于云阙，没有归属感倒也是正常，想要离开更是早就能窥出痕迹。
度南书点点头算是应下，看了一眼站在一起郎才女貌的一对，对于这个唯一的师兄的离开便也生不出半点怨怼。
“我自然是体谅你的。”他笑着开口，“也祝你和羽虹姑娘能够幸福。”
“会的。”男人也是点头应下，随后又补上了一句，“虽然不再是师兄弟关系了，但我终究长你几岁，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们。”
他小心地搀扶着他的妻子，眉目之间也尽是认真，对度南书发出提议时更是算得上真诚。
只是两人间的这份美好实在让人不忍破坏，度南书便也只草草应了几声，却是不准备再去打搅这夫妻两人的生活。
恰好此时王铁匠那寒酸又惹眼的牛车又出现在了眼前，倒也给了度南书一个脱身的借口。
借口给老太太看病，度南书挥别了两位，走向了急匆匆向他走来的王铁匠。
对方有些微微发胖的面上此时满是兴奋的红光，他的笑意使得嘴角都咧得极开，显然不会是什么坏消息。
“有什么好事？”度南书走到近前，问他。
“我娘她好了，今天已经能下地了，谢谢度公子了！度公子以后就是我们家的恩人，有什么要求你只管说，我王虎能做到的保准答应。”王铁匠显然极为高兴，他乐呵呵地笑着开口，看度南书的眼神几乎比之前看陈医师时还要亲切。
“你有时间还是多陪陪她老人家，心情好了自然康复就会更快。”
“是是是，这个我已经打算好了。倒是耽误度公子时间了，度公子想什么时候回去，我都送你！”王铁匠摸着脑袋有些歉意地说着。
度南书早想离开，是他担心母亲多说了几句这才将人留下，他虽然之前刻意不提这件事，心里却一直有些过意不去。
看着王铁匠满脸我现在都已准备好的迫切，度南书心下好笑，想想自己也的确没带什么东西出门，便也索性应了。
云起城的确没有什么好留念的东西，虽然木屋里的人早就离开，可也总算一个清净之所，不会遇上什么昔日故人。
王铁匠这便也似得了蜜糖一般喜滋滋地架起了牛车，却依旧没忘度南书之前开玩笑般提起的那句话，速度倒也没敢加快。
牛车颠簸的在路上行进着，慢慢跟上了刚与度南书道别的夫妇。
度南书看着两人的背影越来越近，面上的笑容却是渐渐淡了下去。
师兄背影颀长，这般细细看去，倒是和他刚回云起城时，经过云阙的道路上所见的那个身影像极了。
可那个有着强大玄力修为的人，会是玄力平平几乎没有进展的师兄吗？
如果是，那人对于这件事又知晓多少呢？
度南书突然消了打招呼的念头，也不再去看那对显得极为登对的夫妇。
牛车摇摇晃晃地在山路间行进。
王铁匠已经打定主意带着家里妻儿同老母亲一起生活，此番将度南书送到便还要搬些东西回城。
路上不似来时那般匆忙，两人便有了更多闲聊的时间。
王铁匠聊着妻子，聊着孩子，突然话锋一转提到了度南书:“其实我也知道陈医师不会离开小城和我一同去看望我娘的，如果不是恰好有度公子在，恐怕我娘这病也是只能一拖再拖。”
“毕竟陈医师刚来城里摆摊的时候我也找过他，当时他就说他有一个很重要的人要照顾，恐怕抽不开身。只是这几年间都没有人见过他那位神秘的夫人，我这才试探性地又问了一句。”
“还好有度公子来，真的谢谢了！”
铁匠絮絮叨叨地又是一番感谢，这才又专心驱车继续前行。
度南书却是听着对方的话，心下生出些许复杂。
当日煞楼血雾之中，是那人带他出来，不会有错。
这五年照料的重要之人，几乎是不言而喻。
他突然有些懊恼自己居然因为不知如何继续顺着对方的角色进行伪装而将计就计放人离开。
明明他还有很多的疑惑想要问那个人。
也是十分想念那个十多年来几乎是将他捧在手里的尊者了。
“你说陈医师是个什么样的人？”度南书问着认真驱着车，面上仔细而憨厚的男人。
“我觉得，他是个好人，一个非常非常善良的好人。”
王铁匠的回答几乎不假思索，句句真心，却并不是度南书想要的答复。
车摇摇晃晃地继续前行，度南书却在心底询问着，自己真正想要听到的那个答案，到底是什么。
他想了一路，直到车架渐渐放缓了速度，男人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度公子，我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