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读屋 > 其他小说 > 琼月尽欢 > 二十六、投石(七)
  老龙看着沈扶月空洞的眼神,一身鳞片几乎炸了起来:“起来!”

  “站起来!”

  她是天生地长的神祇,论起起源甚至早于娲皇,天下有谁能受她这一跪!

  可是老龙毕竟已经老了,它再怎么愤怒也敌不过“力不从心”四个字。千万年时光在云端抛它而过,身侧的伙伴也一个个故去,无论它曾经有多少辉煌加身,如今早它已老去。

  孤寂,无力就是他的残生。

  正如同这位冰冷如石的神祇。

  她当初在神坛之时有多风光,跌下神坛的她如今就有多狼狈。

  老龙朝记忆中的虚影嘲笑他:你看看,天道多公平啊。

  所有人的爱恨都会在漫长的时光里结出果实,无论那果实是否甜涩,天道都会冷眼看你一口吞下。

  不管你是人还是神。

  老龙后知后觉的闭嘴,似乎终于认命,把头压在她手腕上的伤痕之上,像是想用血味提醒自己已然是朽木之身。

  黑暗之中伸出的尖利爪子,极为轻柔的在沈扶月身上留下一道道细小的伤痕。血珠如同这些早已腐朽魂魄的一滴滴泪,无声坠入浓稠的黑暗。

  来自地狱恶鬼的吻,自然是温柔无比。

  可在任何人眼中,沈扶月就只是沉默的跪着,像是忏悔,像是赎罪。

  沈扶月仰头,看到身侧无数人和虚影结伴登上通天道,脸上笑容如同阳光一样清澈。

  他们可知,通天道从落成那一刻到最后,都没有人真正的成神。飘渺云端似乎停留了神情淡漠的神,垂眸冷笑看着底下的挣扎和不甘。

  沈扶月手指一动,身上细密的伤口一下被牵扯许多,猩红的血滴滴滚落。

  “你们怨吾之心,吾已然明了。”

  失去神力神格支撑的神依旧漠然:“可吾千年前早已说过——”

  “吾之言,便为天下正道。有怨去九幽述于十殿阎罗,有恨去奈何之上求一碗汤。”

  说着,拨开层层白骨的神冷笑:“还有不服便上告天庭,吾且看看,上至天道天庭,下至九幽八荒,又能奈我何。”

  简直就是翻版的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藏匿在黑暗之中散不去的怨魂仍然不肯放弃,伸长手臂去抓她的衣角。

  那些漆黑染上衣袍,沈扶月却是只回眸看了一眼。

  和千年前一样的悲悯。

  黑暗里的怨魂更不甘了。

  “吾知晓了。”

  时光似乎在这一瞬间倒流,年轻的神祇身上依旧压着漫天神佛的期盼。她轻轻一抖衣袖,白衣便从黑暗中挣脱出来。

  一步一步,年轻的神脚下踩着自己灵力幻化的道路,似乎依旧步步能生莲。

  这条路既然没人走通,那也该由她来走一遭,以此平息那些虚妄的,被黑暗拉长千年的仇恨。

  所有人的目光不禁被她吸引过去,只见有碎光流转在她的衣角,极稳的步伐踏上一阶又一阶的长梯。

  最后一阶。

  渺茫的薄云绕在脚侧,沈扶月垂眸只看到四下皆是苦海。她看着白光笼罩的那一端,弯眸笑了。

  “怕吾?”

  “沈……”

  风中送来谁人飘渺的声音,如同隔着彼岸千水。沈扶月恍然未觉,抬脚,却难得有一分迟疑。

  层层雾霭拢聚前方,让人瞧不真切,似有乐音泠泠传出。

  “回头……”

  这人声音如玉相击而鸣,是极为熟悉的音色,却极为焦急。

  焦急……沈扶月轻怔,随即侧首。

  原来这天下,还有可以惹他如斯焦急的。

  一阵薄云散开,浅淡却能安神的香随即扑来。

  “不要命了!?”

  声音在耳边炸开,沈扶月却看不到人影,她呕出一口鲜血:“吾的黄泉路,你来作甚!”

  雾霭散去,眼前哪是九重天的瑶池,血色和暗色层叠,娇艳的彼岸花开出一条火照之路。

  沈扶月一只脚正踩在那花隔出的小道上。一股极大的力从背后猛然拽去,她踉跄倒在一个人的怀中。

  沈扶月做了一个梦,梦里世界还不曾露出獠牙,所谓因果还无法在世间立足。

  昆仑是众神之乡,后由人或妖修成的仙绝不可以踏入半步。娲皇陨落后,能踏入这里的只有两位上神,其一便是沈扶月。

  沈扶月正在侍弄一株娲皇留下的花苗。这不知道是什么花的苗,只知道又娇又弱,在终年落雪的昆仑数次濒死。

  沈扶月费了许多精力,才养出如今两寸翠绿。沈扶月看着那点浅色,还没来得及品味高兴二字,然后一道深蓝的身影稳稳停在那两寸嫩芽之上。

  ……

  那当是秦祁第一次见到沈扶月,不过,并不太愉快。

  秦祁也没想到,娲皇散魂前一口一个“昆仑”的念叨,竟然是在昆仑藏了一个幼小的神明。

  那时候沈扶月太过弱小,离不开昆仑山的庇佑,秦祁只得隔三差五的来看望她一眼。

  每次秦祁来都神色匆匆,但是都会给沈扶月带来许多先圣的书籍,再陪她看上半天。

  可是秦祁似乎觉得沈扶月烦他,所以每次来得悄然,走得也悄然。他不知道,那是沈扶月终年寒霜一片冷白的幼时,最鲜明一抹景。

  后来经过许多事,沈扶月发现秦祁一天比一天沉默,便主动要求出山,成为九天瑶池侧仅剩二位神祇之一。

  曲然环顾四周,被一阵风打的直哆嗦,颤着牙道:“这里也太冷了。”

  沈扶月一怔,抬手给她遮了风。

  “我没事,你冷不冷,我看你脸色好白啊。”曲然呼着气,朝沈扶月笑了。

  沈扶月摇头,却听队伍之中纷纷议论着什么。

  “这里一马平川,一眼就能看到底了,那什么通天大道在哪呢?”

  “不知道哎,找找看找找看,大家都没看见,总不能这一批没有一个有天资的……这鬼地方太冷了。”

  众人议论纷纷,夹杂着两句对天气的“友好”问候,开始顶着风往前走。

  沈扶月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曲然习惯这位大佬冷脸的情况了,一路上琐琐碎碎的说着一些话。

  走了许久,这地方也没标志物也没别的什么,只有灰蒙蒙的天空,战战兢兢的人们终于开始爆发疑惑。

  别是他们这一群人真的没有一个能看到通天道的吧。

  那真的丢人丢到神仙家里了。

  众人举棋不定,连曲然多多少少都被感染了,一会就要犹疑不定的问一问沈扶月。

  沈扶月面色清冷,看不出什么破绽。

  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此时她正身处何地。四周的风腥臭且寒冷,光暗交错影影绰绰之间,似有鬼魅修罗在她身侧游荡不去。

  这哪里空旷无物了,分明几步就有一个鬼魅修罗,或是一架森森白骨。

  沈扶月看着曲然拉着自己袖口的手,听她回眸再问:“月姐姐,你还是什么都没看到吗?”

  长风隐隐送来呜咽声,沈扶月抬眸远望。

  他们正朝着更黑暗处走着。

  可沈扶月低眸就是曲然如幼鹿般的明眸。

  还要让他们继续往前吗……

  沈扶月听见脚边细细的声音在笑。

  让他们往前走吧,这里连通幽冥和魔域,多走一步,他们就可以早日解脱一世为人的碌碌之苦。

  曲然看到沈扶月从极远处抽回目光,定定的看着自己。那目光太过清冷,她一瞬间便怂了,刚想说什么,只听沈扶月轻声道:“这在等我。”

  这四个字虽轻,但是听到的人不少。他们悄悄打量着这个一身如寒霜的少女,似乎在掂量她有几分能耐。

  这个姑娘是第一个登上无为峰的,事后还被单请去论道居了。

  ……

  掂量完毕,是个人狠话不多的大佬。

  于是人群就出现极为诡异一幕。

  本来议论纷纷的人们渐渐平静下来,沈扶月走过,还自发的让出一条道路来。

  他们就像是一群抱团生存的蚂蚁,忽然有一只脱离了大部队,往一处走。

  突兀的像是去送死的。

  曲然想到这个比喻,吓出一身冷汗。却见有几个不信邪,跟着沈扶月的脚步走出了大部队。

  沈扶月似乎发现身后跟了不少人,脚步停下,侧眸看后面。只见身后竟然乌压压跟了一二十人。

  曲然倒是乖巧,让她等在原地,就等在原地。

  沈扶月两指成刀,轻轻一甩,她脚后的地面霎时出选一条不深的横线,像是被刀生生划出来的。

  众人心里一阵惊喜。

  没跟错人!

  却听沈扶月声音清冷:“莫在往前。”

  这什么意思?是要独吞通天大道的意思吗?

  有人不禁腹诽,不过沈扶月气势足,一时间竟然没人再跟上。

  但是有心人都能看出来沈扶月每一步都踏得极为小心,有时候甚至还出现不知如何下脚的情况。就像她正在过一处极为棘手沼泽,一步行错就会沉入淤泥之中。

  可是她脚下分明和先前一样,是一马平川的焦土。

  正想着,刚定下下一步如何走的沈扶月忽然一踉跄,差点摔倒。

  别说这些试炼的小崽子们了,外面偷摸看戏的长老们也是一阵疑惑。

  这看着也不像装的。

  沈扶月低头,脸上寒霜化开,一瞬阴狠冷厉至极。拽着她衣角的白骨立刻打了一个寒噤,颤颤巍巍的松开满是啮痕的白骨爪子。

  沈扶月正了身形,稳稳的踩在一颗骷髅之上,算是走过了这一潭满是白骨的泥淖。

  这里……

  沈扶月面色如常,环顾了下四周,知晓自己已经一脚踏入了魔域。

  但她的目标不是魔界。

  沈扶月停步,脚尖下是无尽的深渊,旁边有极为宽阔的长梯旋转而下。

  沈扶月垂眸看了看,一脚踩在了往下的第一阶上。

  与此同时,风骤然凌冽。在沈扶月身后众人眼中,只见有无数白光围在她身侧蜿蜒而上。有清越凤鸣和深沉龙吟交织,从天边降下,点点金光起,一阶又一阶的长梯显现出来。

  众人不由得抬头看,之间长阶另一侧隐没在渺茫烟云之中。清冷之意袭来,众人只觉在这一瞬间,这个秘境似乎活过来了。

  如同沉寂在死灰之中千万年的火星,一霎又不甘如此死去,以生命烧灼起来。四周依旧是一片焦土,但是却不再空旷,只有无尽的苍凉和悲悯。

  背对众人的沈扶月身影踉跄,却是单膝跪了下去。曲然张嘴,声嘶力竭:“月!”

  沈扶月没听见,目光只余白光,茫然的看了看巨疼的手腕。老龙盘着的手腕上,极细的血痕构成一个卍字印。

  那个白衣僧人给的咒碎的太激烈了。

  沈扶月压下腕子,垂眸看着底下不透光的黑暗。身后泥淖里的白骨闻着血味纷纷“揭竿而起”,似乎要分食这位一身锈迹的神。

  老龙担忧的看着沈扶月:“喂,你没事吧?喂!”

  沈扶月眨眸,一滴清泪和腕上血珠一起坠入黑暗。

  困与黑暗之中的魂魄们却无法被这滴泪度化。

  它们曾或为人,曾或为妖。都是只是为了上神金口玉言的一句“皆可成神”,丢了性命。

  从此他们不再入轮回,永远囿于黑暗,承受浩荡忘川水的洗涤,连自己最初是谁都忘了。

  可无论千年万年,他们始终记得那个身在万神之上的衣影。他们看她被众生顶礼膜拜,再看她假惺惺的悲叹众生,只是执着地怨着。

  你从出生便为神祇,可你渡了谁?

  你可曾低头看一眼你脚下的森森白骨?

  黑暗之中的时光无法荡去仇恨,只能把木然浑噩和哀怨变为滔天的憎恨。

  不知什么时候,第一个人越过沈扶月的线,走上了通天大道。

  他们的脚下,不知是哪一双手,最先朝一身锈迹单膝跪地的神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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