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清，今日看到苏姚轻轻松松地从天帝手中逃脱，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吗？”无为又开始在缘起殿里没日没夜地织着灵麻，仿佛那应当是他一生最后的归宿。
“想到什么？”木清自在地给自己倒出一杯小酒，深深闻了闻清冽的酒气，问道，“莫不是你什么时候又遇到过他？”
“乾坤山植被茂密，精怪众多，我当时并不知道言汐身边的那位紫衣少年就是魔尊，还担心那位懒得出奇的公主来到乾坤山一看，就又打消了上山的念头，再拖上个三五百年，所以用巨石给她开了条小路。”无为头也不抬，漠然地看着自己迅速拨弄灵识的手指，“所以事情结束之后我就下山去毁那块石头，恰好就遇到了说是脖子受伤了在那里歇息的苏姚。”
“受伤？”木清道嘴边的酒杯又轻轻定住，好奇道，“魔尊打伤的吗？”
“他脖颈的伤口是被利刃切伤，又散发出一缕怨气，应当是被剑妖打伤的，”无为道，“毕竟剑妖确实也在那里。”
“不会的啦，你应该是年纪大了看花眼了，”木清不在意地品了口小酒，吧唧着嘴巴道，“剑妖根本就伤不了他的。”
“我也是今日才想明白的，”无为侧头道，“他故意受伤等在那里，就是想从我口中确认，当时出现在乾坤山上的究竟是日文武神还是宏英武神。”
“万一你不说怎么办？”
“不会的，当时我被冰锥所伤，与凡人无异，根本没有丝毫同剑妖过招的能力。他跟了魔尊这么多年，肯定能感觉到。”无为道，“魔尊当时还提醒我，说不是每个人都会同我一般物尽其用的。”
木清目光微动，心里不断重复着“物尽其用”四个字，犹疑道：“他当时就知道了你在设计卓惕？”
“知道。”无为轻叹道，“看来这位魔尊在天界的眼线可一点都不少啊。”
殿门外云雾翻涌，把一切的窃窃私语和匆匆步伐悄无声息地掩盖，所有人看着对方都隔着飘渺雾气，每个人都模糊不清。
----“你们是怕我惹乱子还是怕你们天帝惹乱子？”
“唉你说，苏姚是不是其实知道当年的事情？”木清忽然道，“可是那件事……如今应当没人知道了才对。”
无为若无其事地站起，眸底流动着久远的哀伤和愤恨，却在开口的瞬间清淡如水：“你为何不先问问魔尊把冰刃放到我们每一个人的脚下是什么意思？”
此话一落，一位神君急急忙忙的脚步声在神邸下面的空地传来：“道长，天帝让我们清理冰刃，但是现在天界气温太低了，武神们都忙着公务，我们才铲除了一个地方，转身去铲另一个地方的时候这边又结冰了。”
喝着酒的木清被这句话逗笑，他轻声对无为说：“这缘起殿还好建得高，连冰封都够不着这里。”
“不是因为高低，是因为这里是气运神的地盘。”
说完还没等发着愣的木清反应过来，就走出了殿门，“知道了，这就来。”
……
“哎哟，小心些小心些，这些可是绝密卷宗！”小仙君被装得一个趔趄，手上堆积如山的卷宗险些亲吻大地。
一位文神殿小仙匆匆拦下在殿门前无处容身的宏英武神，不知说了多少年的套话张口就来：“神君需要找什么，您说一声然后回去等消息，我们尽快找到之后送去您的神邸……”
“执文神君呢？”宏英武神没等她说完便无情打断，“我找她。”
小仙君咽了口唾沫，连同她一肚子还没来得及脱口而出的搪塞一同咽了回去，犹犹豫豫道：“武神可有事先与殿主约好，如若不事先约好，恐怕要劳烦武神稍等我先去通报……”
“是天帝让我来查卷宗丢失的事情的，若是执文没空，那便罢了……”
“不！有空！有空！”小仙君急忙拉住转身就要离开的宏英武神的披风，双眼放光，“武神请随我来，殿主在藏书阁。”
宏英眉头一拧，有些隐隐的猜测似乎要浮出水面，她顺口问道：“这文神殿都忙成这样了，她在藏书阁做什么？”
“说是跟丢失的卷宗有关，要查找些资料，具体事项我也不得知，殿主会与武神明说的。”小仙君脚步不停，带着宏英转过几个隐蔽的隔间，“哦对了，武神座下的沈文武将将暂代西方武神卓惕的职务，小仙在此恭喜武神，此后武神便是一方独大了，相关的记录文神殿正在加紧批复，至多两个月就可以公告天……”
“小仙君。”宏英脚步一顿，沉静的目光稳稳地落在小仙君脸上，说话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情感。
小仙君侧头正对上一片如深夜大海般的双瞳，下意识地回应道：“嗯？”
“这偌大天界没有任何人能一方独大，即便是天帝坐在如今的位子上也总要统筹四方，兼顾四海。”宏英说话时语气总是平平淡淡的，可她眉间气宇轩昂，自成浩荡，“小仙君在文神殿谋得一官半职，自然便要为你这言行担上责任，祸从口出的道理在文神殿应当是最能理解的。”
“可……”小仙君自然懂得当谨言慎行的道理，但宏英在天界的口碑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她尴尬地为自己解围道，“可此处只有你我，武神你也不是那种……”
“你怎就认定此处只有你我？”宏英笑道，“这世上从来没有不漏风的墙。”
文神殿戒备森严，她们说话间所到达的地方正是藏书阁门外，此处只有经过执文神君的许可之后其他人才能进出。
小仙君不明白在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其他人能够知道她们两人交谈的内容，未免认为宏英有些草木皆兵了。
小仙君还欲安慰宏英武神尽管放心，却刚好迎面撞见正从藏书阁里走出来的执文神君。
“小蝶，最近送来文神殿的卷宗比较多，你去帮忙整理卷宗吧。”
“是……”小蝶仙君不情不愿地应答着退下了。
“进来吧，刚整理出了些头绪，就遇见你教训我的人了。”执文神君在藏书阁里坐下，语气随意散漫，仿佛只是在招待一位多年老友，“你以前都不教新人的。”
宏英第一次进藏书阁，她目光一一扫过密密麻麻的书架，以及上面布满厚厚尘埃的发黄书页，背着手边走边道：“她眼睛很像我这几日见过的另一位小仙君，就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执文手指滑过一页破烂腐朽的纸张，眼底闪过一些讥诮：“你说的这位小仙君同你追问苏姚的可是同一个？”
正对书架角落里一卷“魔界四妖录”很感兴趣的宏英闻言收回了刚伸出的手，转头“哦”了一声道：“看来你认识她了，我一直觉得你最近的身上有一股很淡的梅香，没找到机会问你。”
执文轻笑着把手上的卷宗丢到宏英手上，点了点头示意她打开，道：“你是想问我是接近了这个小仙君还是想问我接近了魔尊？”
宏英也轻笑着打开了卷宗，随意道：“三界皆知魔尊的法力之中凝聚着梅香，许多神君一直认为他的本体是一棵梅花树。可是这千年来，天界见过魔尊靠近过魔尊的不计其数，谁身上染上过梅香吗？这小仙君与魔尊似乎关系匪浅，你身上的梅香是从这小仙君身上染过来的，不是魔尊。我说的对吗，执文？”
“哎呀真是的，干嘛说得那么直接啊……”执文无奈地往地上一趟，嘟囔着翻了个身，“靠近不了他啊，就上次去冰城的那次是最近的了，可差点没命回来。”
“有闻到梅香吗？”
“没有……”执文幽怨地盯着古老的藏书阁空气里弥漫的漂浮尘埃，联想到那日在半生亭遇到言汐时的场景，呢喃道：“那小仙君叫做言汐，魔尊似乎……似乎待她很特别。”
宏英目光落在卷宗末尾处的红色标注上，那是在她到来之前执文做下的红色记号，她目光微动，似乎脑海里某种模模糊糊的前因后果正在逐渐串联，只好边思考边顺着执文的话音问道：“特别在魔尊陪着她去了乾坤山？”
“不是……嗯……不止……啊……”执文不耐烦地挠了挠头，又大大咧咧地搓了搓鼻子，平日里文静的大家闺秀形象荡然无存，“啧，宏英啊，你说我都接近了魔尊快五百多年，除了苏姚之外我还没见过任何一个人能靠近他三步之内还能活着的。可是那天在半生亭的时候，魔尊居然亲自给那位叫做言汐的小仙君夹了红烧肉，然后我还看到那个猫妖居然拉着魔尊的手臂撒娇，你说我眼睛是不是……”
执文的话音戛然而止，震惊、惶恐、惊讶一下子猛然闪过她的脑海，一种莫名的恐惧铺天盖地地淹没她的胸口。
良久，她手忙脚乱地翻开被丢在地上的一份卷宗，嘴里神经质地不断重复着“不可能不会吧不要吓我”，最后当她目光停留在“关洱”二字时，咣当一声退到书架角落里一言不发。
宏英的手指正重重地敲击在“一千年”三个字上，某种呼之欲出的念头被角落里张着嘴呼吸的执文打断，她问都不问就直接拿起地上的卷宗。
“……我，我听到了猫妖喊魔尊关洱哥哥……”良久，执文干哑的喉咙里才发出声音，“那，那个……言汐，喊魔尊，哥哥……”
时间似乎漫长到静止，藏在宏英心底将近千年的苦难、怨恨和感激都一并混杂在她晦涩不明的目光里，穿透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安静地落在卷宗上。
“八百多年前，文神殿就收到过不计其数的的消息，称梦中有一个叫做关洱的人，在寻找一位叫做言汐的少女。”执文自嘲地笑笑，“我们一直以为这只是苏姚的化名，不曾想……唉，就连不久前我收到言汐的飞仙记录时，还以为只是一个同名同姓的人罢了。”
宏英深沉的目光逐渐收敛，她不动声色地盖上卷宗，轻声道：“其中说明了什么吗？”
执文先是愣了愣，接着猛然坐起，盯着宏英眼睛道：“说明这言汐不是简单的凡人飞仙啊！有哪个人能在人间活了七百年之后才飞仙的吗？”
“……然后呢？”
“那就说明这么多年魔尊一定在背后默默用法力养着她，她根本就是魔尊的人啊！说不定文神殿的卷宗就是她偷走的，那这件事情就有着落了我现在立刻就去找天帝说明……”
“唉别走别走，”宏英一只手把执文拉回了原地，“那个时候这位小仙君当时在半生亭呢，还帮不死洗了茶杯，所以她是不可能的你还是清醒一点吧，不要被嫉妒冲昏了头脑……”
“你怎么知道……”
“天帝不是让我来帮你查这件事情嘛，我一开始就怀疑这个小仙君了，所以就去半生亭查了一番。”宏英自顾自说道，“唉，可惜别说是偷卷宗了，这个果断拒绝了西方武神这个职位的言汐怕是连天界都不想来。”
“那你说她凭什么啊？又没我好看又没我有权又没我能干，魔尊到底看上她什么啊？”
沉浸在案情推理之中的宏英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这极大的转折，她面无表情地盯着执文看了半晌，最后拿着卷宗沉默地走出了藏书阁，她潇洒的背影利落地写着几个大字：她什么都比你好。
执文抓起手边的卷宗猛地往哪个欠揍又揍不过的背影一扔，大喊道：“你那个卷宗别给其他人看啊！”
“难说，除非你再给我整理一份南方武神的材料送过来给我。”
宏英平淡而充满威胁的嗓音在灰尘滚滚的藏书阁里回荡，使得本就呛了一大口尘土的执文猛地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打喷嚏。
“沈文，卓惕这些年来的政绩如何？”宏英手上亮着一道传音符，大步地走向神武大街尽头的一座辉煌宏伟的宫殿。
“几乎没有政绩，似乎许多上报到文神殿的功绩都是假的，我正在核实。”
“不用了，这件事情自然有人会去做的。”宏英静静地凝视着眼前没有一丝活气的宫殿，双手拨过缠绕其中的浓厚雾气，对着传音符道，“如果执文神君有什么要你帮忙的，就去搭把手。”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