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竟道长坐在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庭院里,看着言汐浇花的背影,目光懒懒地落在她头上泛着红光的浅蓝色发簪上。
“言汐啊,你听说过丝缘神君吗?”
言汐“嗯”了一声,手上松土的动作不停,“以前祖父带我去见过,一个白胡子白头发白眉毛老爷爷。”
“现在还有人记得他叫丝缘神君,再过个三五百年,就没人记得他的名号了。”
“为什么?”
“维焱天帝陨落,人间再无丝焱神殿,他也跟着维焱天帝销声匿迹。”
言汐给花盆挪了个方向,让它们能均匀地接受阳光的洗礼,“他就是您以前说的那个与维焱天帝是挚友的神君吗?那还真巧,同我祖父也是好友,不知道祖父认不认识维焱天帝呢?”
在言汐的身后,金竟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还未曾在他脸上停留就又消失无踪。
“你知道你头上的簪子是怎么来的吗?”
“祖父给我的,不过是什么材质我就不知道了。”言汐随意地搬了个小板凳坐下,道,“道长要跟我说什么吗?”
“鬼域有一条忘川河,能凝魂聚气,是魂灵们的常住之地。在那忘川河底,有一个叫做生之无望的界碑,越过界碑的魂灵或者活人都会坠入绝望的深渊,没有人能完好无损地走出来。”金竟瞳孔黑亮如墨,盯着人看时仿佛能吞噬一切,“若是你以后去了忘川河,千万不要落入河底,切记。”
言汐一句“我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即将脱口而出,可却在齿缝间忽然停住,鬼使神差地开口道:“万一落入了呢?”
金竟深沉的表情轻飘飘地嗤笑一声,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居高临下地盯着言汐。
“无望之下是轮回之境,是已死已亡之魂重新转世投胎生而为人的地方,但是……忘川河里冤魂数以万计,能入轮回的却三三两两,你可知为何?”
“因为……没有几个人是心甘情愿死而无憾的,心怀执念的人根本过不了无望界碑,对吗?”
“生之无望,没有生的希望。”金竟指间带起一阵清风,把言汐的发簪卷到自己手上,轻叹道,“但是也有人明知道生无望,却还是愿意一心赴死,因为他相信他死之后,这世间会如他所愿。”
“这簪子……来自无望之下?”
“嗯,当年维焱天帝从丝缘神君那里得知天人两界即将大难,也知道自己会身消魂散,也知道……悦衍会无一生还,所以他去了轮回之境,炼出这么一根簪子,可以收容悦衍亡灵们的执念。即使他们的魂灵会被现任天帝收走,镇压在鬼域荒山之下,但执念会一直存在,只要这枚簪子能到忘川河底,接受无望界碑的净化,他们便能安然进入轮回,重新为人,也算是对万千生命的交代。”
“所以我……”
“所以你其实是背负了他们所有人的希望,也是维焱天帝对你的寄托。”金竟打断了言汐的惊愕,和缓的语气中能安抚一切的镇定和包容,“同时作为回报,尽管你如今没有仙根,这枚簪子也能作为仙器使用,毕竟是出自至尊天神之手。日后若是有需要,你可以召唤出封印在里面的执念,也就是你现在看得到的这些红色的血光,它们能替你护住一个人,无论是你自己还是你想要保护的人。但是,在被他们控制期间,那个人无法动弹,除非你亲自解除,又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遇到它的另一部分,”金竟道长突然轻笑了声,想要说什么的突然止住,舌头拐了个弯,“一个梅花形状的玉坠。”
“你笑什么?”
金竟缓缓起身,把手上的簪子插回言汐头上,宽大的衣袖拂过她的脸颊,从她的耳廓滑过。
秋日的夕阳如同满山的黄叶一般悠然洒落,落在言汐秀气而果断的侧脸上,仿佛只要经过岁月的无情打磨,她终究会走入安静祥和的黑夜,成为清凉淡然的月光。
金竟温暖的指腹在言汐红润如血的嘴唇轻轻摩挲,有些破碎的画面迅速从他眼前闪过----
“哥哥……”
“汐汐,别怕,我在。”
“姐!”
良久,他垂下视线轻轻一叹:“我看到了所有人的命运,可是我依旧要推着你们向前走,一直向前。”
“啧,矫情!”言汐嫌弃地一掌拍走覆在她唇上的手,站起身无所谓道,“终究是一死,谁也逃不过,活着的时候当然得往前走。”
“言汐,我教你算卦吧?”金竟冲着她的背影道,“以后还能混口饭吃。”
“好啊!”言汐双眼放光,“那教我算算我以后会……”
“不行,”金竟冷冷地打断他,严肃而冰冷的目光把言汐钉在原地,似乎想要让她永远刻在骨子里,“给自己算命便是以命赌命,你可以算尽天下,唯独不能算你自己。”
“……好。”
自此以后的两百年里,人间休养生息后迅速崛起,无数的豁达之人修仙成神,原先没落的天界在接收新鲜血液后随之崛起,三界互不干扰。
两百年后的某日,几乎与世隔绝到成为野人的言汐被金竟扫地出门。
“三件事,”金竟把她的包袱往院外一丢,指着她的鼻尖道,“听完之后给我下山去,不要再回来!算了,你也回不来。”
“为……”
“第一,小言洲跑出去外面玩,在边界村遇上一个阵法受了伤,等他养好伤后自会找到你。第二,你离开这里之后每月十五会做一个噩梦,你只需要记得教给你法术的金竟道长对你的噩梦无能为力,你需要找到悦衍国国王权杖之心----冰霜琉璃,方可脱离折磨。第三,”金竟指着最后这五十年间一直陪伴着他们的无为道长,“他日后会飞仙成神,无论他做了什么,记得要给他留条性命。”
“不是……你为什么要赶我走?”
“因为时候到了,我只是帮忙照看,护不住你们一生。”金竟无奈的眼神里是不可更改的坚决,他手指缓缓移到言汐右手,道,“那颗小痣会让你忘记很多东西,从你遗忘你对你祖父的悔恨那天起,你的行踪就被你头上的发簪掩盖。算了跟你说这些没用你下山就忘了,但是你掉入忘川河底之后都会想起来,不管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记住我最后这句话:不要困在回忆里,更不要被愧疚淹死,往前走,别回头。”
被强行驱逐的言汐茫然地沿着下山的小路往前走,身后被她精心打理了两百多年的院落被浓厚得如墙壁一般的雾气笼罩,如同她前半生或美好或悲伤的时光,被包裹尘封在她触不到的角落里,逐渐积满尘埃。
她只知道自己从悦衍国出来后学了两百年的卦术,在人间等一个成了猫妖的亲弟弟,寻一个从未有过传说的“冰霜琉璃”。
“金竟道长,我真的能飞仙吗?”无为抑制不住地兴奋道。
“当然,能飞仙能成神,只是不能这么无忧无虑罢了。”
金竟道长衣袖轻轻一挥,身后充满温馨气息的院落在大雾中渐渐消失,他冰冷的侧脸轻轻向无为一偏,无奈道:“没有人能帮你,你得自己醒悟,你是无为。”
此后,世间再无丝焱神殿,三界之外多了一个半生亭。
“听说魔尊一夜之间烧了日文武神武的全部神庙,此话当真?”
“如何能假,一间不剩。”不死熟练地给客人斟上茶水,神神秘秘道,“听说天帝大怒,只是这魔尊又不伤人,所以又不能拿他怎么办。”
“确实也是,不过……唉,那场战争太惨烈了,就算他伤了人,只要不过分,天界也不能真的同魔界对着干。”
“可不是嘛!只是怕是自此之后啊,天魔两界是真的势不两立了。”不死摇着头叹道。
“本来就是势不两立,只是如今放到台面上讲而已。不过话说回来,这魔尊从不惹是生非的,怎么就单单烧了日文武神的神庙呢?”
“神君不知道吗?听说那日文武神就是当年在悦衍国飞仙的那位成旻将军啊!”不死晃着脑袋偷偷打量四周,确定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如今这位冰城城主似乎与当年被屠的悦衍国有些渊源,如今恢复实力,可能要报旧仇来了吧。”
“哎呀不死啊,你真是什么都知道啊,看来这半生亭还真是个信息中心啊!那你说说既然是报仇,为什么不直接找日文武神打一场就好了啊,何必这么弯弯绕绕的?”
“打了呀!日文武神都不敢出门了,听说是见一次打一次,没完没了!”
“不对啊,我昨日才看见他出天门来着?”
不死“哎呀”一声摆摆手,一副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的神情道:“这不是因为他私下找了天帝吗,然后听说天帝无奈之下去找了早已经归隐三界的气运神,也不知气运神究竟同魔尊说了什么,这件事情才不了了之的!”
“唉……天界还在盛传这位魔尊性情温顺呢,原来人家只是不屑于跟我们计较?”
不死赶紧咽下嘴里的茶,争着道:“神君你真是有趣!能入妖的魂灵执念和怨气都可以毁掉一个国家,能入魔的怎么可能性格温顺呢,只是没有触碰到他的逆鳞,他懒得同大家折腾罢了!”
“你还知道什么,赶紧和我说说?”
“神君啊你是闭关了好几百年吗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敢问神君名号是什么?”不死仿佛发现了什么老古董般好奇道。
“我叫无为,是气运神座下弟子,这几百年里都在缘起殿做事呢,出不来。”
不死在听到“无为”二字时愣了愣,最后深深呼出一口气,如同在百转千回之后终于落下了一颗棋子那般轻松。
“这个名号很有深意啊!”他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又迅速恢复了八卦健谈的模样,接着话题道,“那神君肯定不知道,这位魔尊两日前把偌大的鬼域收于麾下了吧?”
无为瞳孔猝然放大,嘴巴开开合合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可置信吧?天界掌管了几万年的鬼域,被他轻易就接手了,以后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不死好笑地盯着无为震惊到不能自已的神情,忍不住又要给他一记重锤,“神君可听说过桃妖?”
无为不由自主地摇头,别说什么桃妖,他连妖都没听过。
“算了,那你肯定也不知道猫妖。”不死见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忍不住笑了好几下才继续道,“那猫妖是悦衍国入妖的,只不过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天界一直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直到大约二十多年前他似乎突然妖力大增,天界才发现了这三界存在一只猫妖。只不过自那以后,他又忽然踪迹全无,谁都找不到。”
“那桃妖……跟猫妖有什么关系吗?”
“不知道什么关系,但是关系肯定有的。因为听说桃妖为了找到猫妖,在三界中开满桃花,耗费了半生修为。”不死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才继续道,“最关键的是,他现在是魔尊的手下。”
无为手上的茶杯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碎掉了,连同他最后一丝镇定。
他咽了口唾沫,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于是又重复了一遍不死的话:“一只妖就已经让天界措手不及了,一只魔已经差不多可以毁掉现在的天界,如今这只妖……和这只魔……联手了?”
“对!”不死终于等到无为三观崩塌的这一刻,感觉特别有成就感,他重重地点了三下头,“联手!”
无为怔了半天,接着忽然想起了什么,道:“你是凡人吗,为什么对那么多年前的事情知道得那么清楚?”
正喝着茶的不死“嗯”了声道:“对啊,如假包换!不过我是带着记忆入轮回的人而已。”
“哈?”无为捡茶杯碎片的手一抖,碎掉的茶杯再次惨重地跌落在地,再也捡不起来了,“你……你……这世间居然真的有带着记忆入轮回的人?”
“啊,对啊!就是我啊!”
“是谁这么厉害?”
“我不能说,”不死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你也不能知道!”
……
距离悦衍国亡国五百年后,无为神君终于从每日都做不完的针线活中抽身而出,并且幸运地收获了小师弟一枚----小阿嘟。
当年五岁的小阿嘟在村口遇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他家的鱼塘钓鱼,小阿嘟异常愤怒地把那个老人的鱼竿折断并且附送了老人一个奇丑无比的鬼脸。
于是,小阿嘟就变成了鱼竿,钓起了整整五桶鱼。
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无赖至极,他提着“小阿嘟”牌鱼竿进村里就开始撒泼,非说自己那根烂木头做的鱼竿是上古神器,要村民们把折断的鱼竿给接回来。可是接好折断的手臂还有可能,接起一棵烂木头就是强人所难了。
于是众人就在光天白日之下像看猴子耍戏一样看着这老人把拿在手上的新鱼竿变成了小阿嘟,再从小阿嘟变成鱼竿,接着再变成一个金光闪闪的人影。
----他把小阿嘟变成小仙君了。
纵使人们听过再多飞仙成神的传说,拜过再多的仙君神殿,也没有听过变法术能把人变成仙的。于是人们在惊愕不已中看着小阿嘟提着一根断掉的鱼竿,自己跟着白发苍苍的老人蹦跶着上了天界玩耍。
尽管费劲了吃奶的力气花费了几世几代才好不容易勉勉强强踏进天门的仙君们异常眼红极端嫉妒,但……完全没有意义。
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就只有一个叫做无为的白胡子师兄天天陪着他偷偷抽凡人的一丝灵识出来,再偷偷把灵识织成麻线,再偷偷把麻线织成麻布。
“师兄,我们织这些东西做什么啊?”
“不知道啊,师兄都织了三百多年了。”
“那师兄为什么不去问问师尊?”
无为嘴角抽搐眼底含泪:“我就没见到过师尊!一次都没有!”
无为话音一落,空旷寂静的缘起神殿忽然刮起一阵诡异的冷风,一老一小双双打了个寒噤,无为眼疾手快地把小阿嘟一把拉到殿门前规规矩矩跪下,还拼命捂住小阿嘟想要提问的嘴巴。
“弟子拜见师尊。”
“师尊?”小阿嘟正想抬起头,却被他师兄无为生生按了下去,他只好委委屈屈地用稚嫩的嗓音跟着道,“弟子拜见师尊。”
这阵诡异的冷风在殿门前稳稳停下,没有金光也没有人影,只传来一道每次都能让无为心惊胆战的声音。
“听说你们想我了?”
“没有,”无为诚恳道,“只是刚好同小阿嘟聊了会儿天。”
听说这位气运神之所以会退隐三界,就是因为他觉得这个世界太无聊了。他在三界中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大到哪个天神的殒灭,小到哪个小孩会在吃下第几口鱼的时候会被鱼骨卡到,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当然,无为的回答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他直接忽略了对方的回答,自顾自地交代着:“无为啊,你这些日子替我去天门等当年悦衍国的言汐公主,她近日该飞仙了。”
“他不是没了仙根吗?都流浪了千年了怎么飞?”
“你在歧视没有仙根的人吗?”
“不……我不敢。”
“不敢不代表没有。”
无为:“……”
“还有一件事,我最近想要抓只猫妖来玩玩,你别织灵识了,下去找找他吧。”
无为道:“那师尊可否告知弟子去哪里找猫妖,这三界中没人找得到他啊?”
无为侧着耳朵认真听了一会儿,这才发现他这位神秘的师尊早已经离开了。
“师尊肯定知道猫妖的行踪的,直接告诉我去哪里找到他不就好了,还要让我去找,我找个三五百年都找不到!”
无为一语成谶。
“你听说了天界的追捕猫妖的悬赏通告了吗?”
木清作为一名称职的逍遥散仙,消息是最为灵通:“什么悬赏通告,不过是总有人手伸得长罢了。人家无为看上了肤白貌美的猫妖,自己在努力寻找幸福的方向呢!却被一些有心之人利用,想抓着猫妖提升修为升官发财呢。”
“啊……这样啊?我还觉得奇怪呢为什么桃妖那么烦人都没有悬赏,那从不露脸的猫妖还有悬赏。”
“桃妖又做什么了?”
“你不知道吗?那魔尊似乎帮桃妖找到猫妖了,他因为太开心就把日文武神的神邸给震塌了,也不知道日文武神为什么这么倒霉,又是被烧神殿又被拆神邸的。”
“什么倒霉,因果轮回罢了。”
木清满意地喝下一口酒,哼着小曲继续在天界晃悠找人搭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