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说完这句话后，行了一个参拜大礼的白雪；明永健助理扶起她，还了礼，再微微颔首。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虽然只是跟着那位张华松总监一天多点的时间，但很显然，白雪从他的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再也不是预科星上那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单纯模样了。
其实，上一次见面，明永健就已经隐隐有了这样的感觉；但在当时，白雪刻意把自己装扮成预科星的样子，简直就是败笔中的败笔；说话行事间的表演成分过浓，也让他警惕之心大起，而无暇顾及其他；而最后，她又情绪失控、彻底崩盘……根本没有给明永健了解到她这种变化的机会。
然而，这一次，就完全不同了。
从最开始，白雪就端正了心态，前面又有了“复述罗伯特先生说话”的铺垫；再来这么一句回答，就显得很有灵性了。
在华夏语言里，存在着数目繁多的同义词、近义词；以至于那些华语的初学者们，往往会口中惊叹“华夏文化真是博大精深”；其实，内心里却在狠狠吐槽“这么多词表达同一个意思，你们特么的也不嫌烦”。
然而，华夏文化的内敛，也正体现在这些同义词、近义词的选择上。
白雪的回答，用了“安排”这个词。何谓“安排”？通常，这个词是用于上司对下属的；但是，明永健和白雪之间，并没有这一层关系。
以他们二人的关系，此时，更为常见的说法，应该是“但凭明君做主”。
“但凭……做主”这个句式，相对比较微妙。往往是其他关系比较紧密的弱势方，对强势方所说的。
比方说，父母要为孩子安排配偶，问及孩子的想法，那位孩子在默许的前提下，就可以使用这个句式。
这样说话，一方面可以表达出自己的绝对臣服——但凡有一点点不服，弱势方就应该用其他词语来替代，比方于慧君答应明永健十三天旅游邀约时，用的就是“敢不从命”。
而另一方面，“做主”这个词，也有着某种隐隐告诫对方的含义：你有做主的权利；那么，你就有承担后果的义务。
而“安排”，则不存在这个问题；身为下属，为上司背锅是天经地义的；所以，细细品来，大有一种“你只管下命令，送死我去”的感觉。
不得不说，华夏文化，实在是真真正正的博大精深；哪怕穷极一生，都是学不完的。
《庄子、养生主》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
就连孙春芬副科长，都听出了这句话中、蕴藏的真意；她颇有些期待地看向明永健助理，想要看看自己这位老大，又会有什么样的惊人之语。
明永健并没有让她失望。
他先是云淡风轻地，对白雪说道：“他们对你，和对那位罗伯特先生，所采取的策略，是绝对不一样的；对罗伯特先生，他们是直接了当地问话，从而得到答案；而对你，他们一定会采用诱导的方式，让你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只要略微上心点的人，就一定会发现你来过我这里；所以，从一出门，你就要开始进入状态。我会让小孙送你，从这里到公司大门外，一路上对你冷嘲热讽，甚至使用了羞辱性的语言；导致到了最后，你是被气得哭哭啼啼回去的。那么……小孙，你现在就要开始构思措词了。”
孙春芬副科长一愣神，赶紧应道：“是。”
然后，明永健助理继续温言说道：
“班长大人，接下来，我就需要你在‘被人诱导，口不择言’的时候，帮我说以下的这些话了。”
“具体的内容，你可以见机行事、自由发挥；但是，首先你要说的，就是你现在的状况，完全是我一手造成的，而我，却对你不闻不问，哪怕你三番两次求上门来，我依然铁石心肠，把你拒之门外——这就是不仁。”
白雪嘴唇微动，复述着明永健的话语；她的大记忆术，也同时启动。
“然后，你一定要记得，反复围绕‘负心薄幸’这个点来说；一千年前，有位喜剧明星，曾经说过这样的台词：‘以前陪我看月亮的时候，叫人家小甜甜，现在新人胜旧人了，叫人家牛夫人’；你琢磨一下，大概要的就是这么个意思；当然，要是能把我营造成当代的陈世美，那就再好不过了——这就是无情无义。”
“但仅仅这样说，是远远不够的；很容易会被吃瓜群众们认定为‘自作自受’，所以，你需要洗地；也就是说，你需要为‘为什么在预科星上看不上我’找出合适的理由；这种洗地，要从两个方面着手，一是我在预科星上粗鲁无文，也就是无礼；以及我连升学考试都过不了，也就是无智。”
“最后，你可以添油加醋地，说一些我在预科星上的事情；比方说我当时对你有过什么样的承诺，又发过什么样的誓言……但现在，这些承诺和誓言，我都当成了放屁——这就是无信。”
说到这里，明永健助理停下了；白雪则在默默复诵了两遍后，抬起头来，柔柔地应了一声“是”。
继而，她和孙春芬副科长同时起身，彼此都酝酿了一番情绪后，她向明永健助理行了一个告别礼，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了明永健低低的吟哦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
很快，孙春芬副科长就回来了。
她很是言简意赅地，向明永健做了汇报：“她哭了。”
然后，她就眨巴着眼睛，盯着明永健不放。
这就是好奇，但却不敢发问的意思了。明永健微微一笑，他还是很愿意为这位小姑娘答疑的：
“仁义礼智信，我都没有，这就是一种五德俱失；在对方看来，这就是可以用于攻击我的、最好的武器。尤其是以她这样一个‘感情受害者’的身份说出来，更能得到对方的信任；那么，对方就会不遗余力地传播她所说的这些话，并且不会再去寻找我其他可以被攻击的弱点。”
孙春芬似懂非懂地回味了一番之后，开口问道：“也就是说，您认为，哪怕是这样抹黑自己，也比对方发现其他弱点要好？”
“是的，虽然华夏国以‘仁义礼智信’为治国纲领；但归根结底，除了智之外的这些，都不过是一种个人私德罢了。”
明永健助理耐心的继续说了下去：“智，属于个人能力；仁义礼信，属于个人魅力；早期的‘成功学’认为，只要两者兼备的人，就一定可以获得成功；换言之，两者皆失，也就是我刚刚说的五德俱失，这种人，就注定只会失败——‘成功学’流毒千年，虽然现在人人都在唾弃，但潜意识里，却依然还会这样认为的。”
“对方攻击我，并不是想要置我于死地；而是像三千年前公孙龙与别人辩论一般，只是为了打压对方——所以，有了这样一个在他们看来绝好的攻击点，他们就没有必要再去费心费力，想要在别的方面打开突破口了。然而，个人私德有差，只会让我在母星上建立人脉的时候，加多一些困难；却动摇不了我的根本。”
白雪只是跟了张华松总监一天多，就已然有所进益；孙春芬副科长跟了明永健助理这么久，自然也非复吴下阿蒙；她又是思考了一番，再度问道：“可是，如果这样的话，只要丢一德就……不，您是有传承的人，一德不够，但丢两到三德，就足够了吧；您为什么非要这么拼命地，把五德全弄上，来抹黑自己呢？”
明永健又笑了，他轻轻摇头，反问道：“你知道，在冷兵器时代，一位即将走上战场的大将，最需要的是什么吗？”
刻意提及的“冷兵器时代”，让白雪瞬间就有些反应过来了：“一把绝世好刀？您的意思是，不想让别人把您当刀子使？”
“是的，我们从来都不能只活在当下，一定要未雨绸缪；现在，虽然那位刘枢机来势汹汹，但你也知道，六部之中，有三部都在挺我——虽然他们挺我的理由，各不相同。但至少，我安安稳稳度过这个坎，应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那么，度过这个坎之后呢？我会欠下最少最少三份人情；接下来，就要开始应对必须的‘报恩’了。”
“吏部那边，有你的父亲存在，不需要我多做什么；刑部那边，看的是刘长生董事长的面子，一时半会也不会牵扯到我；那么，就只剩下了礼部的那位春官大人……”
孙春芬副科长恍然大悟：“您抹黑自己，是为了让她不好再提那门亲事！”
明永健点点头，马上又摇了摇头：“这半年，是李部长升任枢机堂次席枢机的关键时刻，和一个五德俱失的人结亲，会对她的上位，造成不可估测的阻力和障碍。所以，她一定会等到半年之后，再来提起这个事情。”
他抬眼看向南都的方向，喃喃自语道：“可是，我本来的计划里，也只需要半年的时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