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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傅!麻烦你跟着刚进去那辆车!”

  盛夏密闭的出租车内,绕圈绕到困顿的发福男人终于等来这句类似最终命令的话,他兴奋的连喊:“得嘞!这就跟上!莫急!”,手起手落间,腆着的啤酒肚都快乐的打出波浪状的嗝儿,随着车轮的转向和前进唱起欢歌。

  昌云扒着副驾驶座位的套布窥视前方,视线中有辆被挡风玻璃压扁的出租车,新鲜尘土不断地从滚动的轮胎下腾起,急冲冲推着往前的,却不知是前后哪辆车里的人。昌云紧张的手心发汗,明知道这会儿绝不会错过,还是忍不住紧紧盯着那车子不敢抹眼。

  她守株待兔,当然不愿意空手而回。

  等下见面的第一句该说什么?矜持点好还是热情点好?是用绝无差错的传统战术还是最能体现个性的高傲态度?

  车后座的乘客挣扎纠结,前座的司机却肉眼可见的轻松愉悦。眼见跟着的车即将停下,男人的话匣子却奇迹般突然打开:“姑娘您这是来逮人啊?”

  好枪手,开口直中命门。昌云瞧他一眼,也不含糊:“您打哪儿看出来的?

  男人嘿一嗓子,突然抓到她话里什么闪光点一样:“不是本地人吧?让我猜猜,河南的?”

  “皖西边陲。”

  “农村人?”

  “爷爷贫农。”

  “山里住?”

  “不常上山。”

  “大别山的吧?”

  昌云一本正经的回:“嗯,大别山腹地某贫困县狗岭人,叔您知道的挺多?”

  司机不疑有他,眉飞色舞的跟昌云讲自己跟皖西的缘分:“我第一个媳妇儿就是皖西人,接她进门那会儿都是泥巴路,不好走,哥儿几个天不亮就从山东出门,一直到第二天快晌午才进了安徽界,那进了安徽的路哟!狗尾巴一样往天上翘!一点儿不玄乎的说,咱两辆车里好几个大老爷们儿,四小时山路硬是一声儿没吭。到娘家见着我老婆第一眼我就抱着她发誓,老子这辈子都不得离她!”

  昌云顿一瞬,司机已经找了个隔那人好几个位的空位开始停车,想看的内容被挡的严严实实,她跌下身去,忽然就觉得不慌了。

  阳光穿过玻璃烤在脸上,昌云问:“现在的老婆哪里人?”

  司机注视着后视镜,脸上笑的敞亮:“本地人!老丈人不放心宝贝闺女儿走太远,怕受了委屈,没辙!”

  昌云闭着眼,耳里走着司机声色粗野的话,眼前亦流着一幅画:

  一个男人,走丘陵,穿平原,闯山川,五大三粗的汉子,被转弯便不知生死的山路唬到噤声,开一天一夜还多半天的车,只为准时接到媳妇儿。她不知道这对夫妻为什么最终分手,但她想,那年那时那刻一个男人穿山越岭接一个女人的心意,无论后来会发生怎样的不快都将永远闪闪发光。

  “姑娘,我瞧你投缘,奉劝你一句,如果是哪天搭了车认识的那人,有点什么心思的最好立马掐住,那家伙是长了张漂亮脸蛋,但绝不可能做谁男朋友,小心真心错付哟!”

  昌云淡笑:“看来那家伙很受欢迎,不止我一人来蹲过点找他吧?”

  “不止,悄没声儿蹲点的好几个,胆大的拦住要微信的更不少。可那又怎么样呢,都不可能有结果。”

  昌云这会儿听出来了,司机是拐弯抹角的提示她悬崖勒马呢。

  可她偏不。

  车停稳了,账也结了,昌云手指一扣一推,车门被哗一声推开,空气推推搡搡,热辣的阳光也争先恐后的闯来,瞬间落人半身亮。

  昌云朗笑着说:“我偏就不信这个邪,没结果就没结果,早死早超生。今儿麻烦了!”

  她站在天地间,小小一只,细细一条,黑浓的发反着乌亮。

  滚烫的空气被锋利的车门卷进车内,昌云站在原地,只望着那道人影静静的往前挪动。司机随后下车,火花半空一溅,鼻尖飘来一股香。

  昌云踏开脚步,自动伞花一般从指尖抽开,她边走边侧身:“九五?师傅好福气。”

  阳光烈的使人眯眼,男人脚步慢慢,身上却满是令人羡慕的平淡幸福:“生的好运气,媳妇儿贤惠,孩子争气,工作顺利。”

  昌云了然,冲人摆摆手,荫蔽下仿佛再无忧虑。

  不知是不是他们回来的太晚,整个停车场里没有半个人影。

  无风,郁积的饭菜香气更显得厚实。周围静悄悄的,让人幻觉能听见马路边的香樟上聒噪蝉鸣。昌云看着那人的眼神慢慢软化,直到染上笑意。

  “你怎么还是老样子?”

  走路时身子微倾,一步大一步小,看起来像腿脚不便一样。

  “粗糙!”

  浅蓝色制服搭白毛巾?又不是在民国拉人力车,难道你车里没空调吗?

  “做作!”

  头发还是那么短,看起来倒软软的,一定是昨晚洗澡顺便用沐浴露搓过,呵,还随风飘舞呢。

  “幼稚。”片刻,昌云低声一笑,舌尖舔过牙龈,慷慨的把最后一个词送给自己。不知是不是水泥地的光太刺眼模糊了视线,她突然放远眼光,牙齿在口腔中紧咬,好一会儿才放松回来,明显感到瞳孔已浮起一片光:吉子,你怎么能一点不变?

  微风忽然轻轻刮起,难得的清凉推回人鼻尖的汗。昌云忽然什么都不想做了,不想营造什么旧友重逢的氛围,不想说一些矫情奇怪的话,她现在只想快步走上去,把伞撑在那人头上,骂她:“说了多少遍走路要抬头挺胸!朽吉不可雕!”

  心里这样想着,动作也这样做了。

  浮在地面上的小小乌云,不一会儿露出脚踝,颠颠直跑,直到吞没了前方被正午时间压成一团的人影,修然停住。

  忽然被荫凉袭击的吉遥瞬间肌肉绷紧,像是楞住了。片刻呆滞,刹那惊异。昌云眼睁睁看她风云变幻,生疏两年的问候就这样逃出了口腔:“吉子,好久不见。”

  很多年后昌云依然不能忘记那瞬间的吉遥,她瞬间红起来的眼眶,像火炬点燃了她心中沉寂太久的海面,这一瞬烧起的熊熊大火,不费吹灰之力,便压制了她因为没控制好力度依然嗓音颤抖的精神暴走。

  吉遥猛地往后一退,骤然吸进的一口空气热辣辣的堵在嗓子里,吐不出咽不下,她恨不得抱头蹲下,哪怕被所有人当成傻逼也都认了!可不能在这人面前像个傻瓜……

  眼前……明明是很喜剧的场景:一个短发茸茸的家伙儿,红着兔子一样的眼睛,上蹿下跳,结结巴巴,词不达意,昌云却偏偏看着看着,觉得胸口像刚淋完雨又晒了太阳的草坪,湿漉漉又冒暖气。

  “别想了,别说了。”她声音沉寂,径直上前,口中喃喃似不管不顾:“抱一下,抱一下。”

  阳光顿时随着阳伞的离开而奔狂,就在她碰到吉遥脊背的瞬间,面前的人如腐朽的墙朝她倾倒而下。

  时间仿佛一瞬铺尘,噪音忽遁。

  吉遥侧过脸轻轻磨砂昌云的额头,低哑的声音微微发颤:“小胖子,你怎么能瘦了呢?”

  昌云低声回她:“受苦了。”

  “嗯,感觉到了。”

  “我说你受苦了。”

  吉遥鼻头一酸,张口就反驳:“哎哟……没啦,我挺好啊。”她甚至张开双臂原地转圈,像一只傻里傻气的大布娃娃。

  吉遥语气轻松,昌云却接不上话。有些时候,无声就是最好的表达,对视无论多倔强,总有人率先下阵。

  吉遥胯下肩膀:“好久没听人叫过吉子,猛听还以为是幻觉……哈哈――差点想不起谁是谁。”她说完就笑,胸腔都颤起来,却不知自己轻飘飘一句话,像裹满盐巴,横冲直撞般往人眼里撒。

  昌云收紧力气,死死咬牙仍没忍住红了眼眶。

  吉遥拍拍昌云的后脑勺,沉默好一会儿,再张口已无半点笑意:

  “对不起大哥,让你失望了……没照顾好自己,也没能做什么有意义的事情。”

  昌云什么都不想听。她蹲下身去捡伞,就着鼻音骂她:“还挺有自知之明。”

  吉遥耳骨一闪,站在灿烂阳光下咧嘴大笑:“哎,听见了吗?某人都气出小奶音了!”

  昌云瞪她:“快到伞下来!看你都黑成什么样了!”

  “遵命遵命。”吉遥猫腰跳进来,不过几秒就叫委屈:“大哥,伞打高点成不?弯腰好累要不我来打吧?”

  “哎哟把你德行的你不就比我高五厘米吗?”

  “哎哟~不是说你矮!我是怕你手举着打伞累!我来我来,这种糙活儿我来干,您歇着!”

  “哼,懒得跟你一般见识。”

  ……

  “大哥,我怎么听说你结婚了?”

  “……我今天可穿的高跟鞋等会儿吓着了崴脚你负责。”

  “就上回在宿舍群里听可可她们提了一句,不大确定所以问问你……毕竟我一直也没你什么消息。”

  “我没那么想不开。”

  “哦懂了!不过我不听说你本科毕业之后去了南京吗?这回回来是走亲戚还是——”

  “不走亲戚不重温回忆,我回来找你。”

  吉遥感动的立马要抱拳谢恩,但昌云静静盯住了她。

  好可怕,上次见她露出这个表情是对一个一直以来跟她不对盘的女生,她安静的像冰封的叶尼塞河,却能让人从她说出的话中窥见冷静冰层下汹涌的波流。昌云用这表情跟那女生说:“你惹火我究竟有什么好处呢?你就不怕半夜有人敲门,一边敲一边用尖细的嗓子大喊你的名字?你就不怕刚洗完澡被我泼一桶颜料?夕阳红,肝脏红,或者姨妈红,你比较喜欢哪一个或许我能照顾一下你的意愿……小朋友,不能承担后果的事情别轻易去做,搞不好真的会出事的,你说呢?”

  回忆至此,吉遥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大哥,有话直说,我又怎么了?”

  昌云平静非常:“怕什么,我回来找你兑现承诺。”

  吉遥,我曾说过,希望你看到更大的世界,希望你永远赤诚天真不为生活所累,希望你有光明未来。四年过去,你是否还有重头再来的勇气,哪怕只是当年一句笑言:东南西北中,我与你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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